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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利夏提:隔离中的开斋节

小时候,每次过开斋节,爷爷会一大早起来叫醒我和小叔叔,洗漱、大净;然后就是高高兴兴地穿上新衣服,带上漂亮的朵帕,和爷爷一起走出家门,走向清真寺。

一般,走出家门就会有人加入我们的行列,都是节日的盛装。在到达清真寺前,大家在一人引领下排着队,走几步一停,一起吟诵祈祷词。当然,我们这一伙儿,爷爷是引领者,吟诵7次后进入清真寺大院,准备节日礼拜。

礼拜完,大家互相握手拥抱,致节日问候;走出清真寺,一部分人直接到公共墓地,拜访逝去亲人,诵读《古兰经》为逝者祈祷安宁;一部分人回家,向家里人致以节日问候,给我们小孩子节日小费。

通常,奶奶在我们回家前,已经煮好了一大堆鸡蛋。快到中午,清真寺前的小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。最有趣的游戏是碰鸡蛋,就是比赛谁的鸡蛋硬。比赛前,两人要先说好是碰鸡蛋的尖头还是圆头,谁拿着,谁主动去碰等游戏规则;碰碎的鸡蛋归赢者。

有时很幸运,拿到了硬鸡蛋,就能赢一大筐鸡蛋。那可是节日的礼物呀,大人小孩都玩的不亦乐乎。那时,节日来临之前,我就会每天看着母鸡下蛋,立即拿回家,轻轻的往牙齿上碰一碰测试硬度,感觉硬的,收起来放好,等节日那天去参加比赛。

现在,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。回忆、自我安慰,成了我们维吾尔人在这漫长恐怖的隔离期里,除了工作和祈祷之外的唯一安慰。而现实,时时刻刻将我,以及和我一样成千上万维吾尔人的美好回忆砸得粉碎。

记得,电影《钢琴家》里有个情节,萦绕我脑海一段时间。

当钢琴家全家人,自华沙犹太人隔离区要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前,他们全家坐在火车站等待时,钢琴家的父亲拿出他们剩余的钱,买了两粒糖。父亲小心翼翼的用小刀平均切割,分给每人一份。这段情节在感动我的同时,也惊讶于那位叫卖的小孩子:马上都要走上被屠杀的祭坛,还要那钱干什么?为什么还在叫卖呢?

在人类历史上,对过去悲剧产生的每一个为什么,大概只有当疑问者身临其境时,才能找到最接近真实的答案。

我也是,当我身处类似于犹太人大屠杀的,现代维吾尔集中营、种族灭绝时,才开始明白电影里的那个情节!开始明白小孩子叫卖时的心情!

小孩可能不知道,他要去的是奥斯维辛死亡营。在不知道命运安排的下一个时刻时,人的选择也只能是继续活着。

维吾尔人正在经历这一切,在完全失去了掌握自己命运主动权后,在不知下个时刻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的情况下,大家都还在继续活着;无论是海外的维吾尔人,还是新疆境内的维吾尔人,都继续活着,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活着!

我和《钢琴家》电影里叫卖小孩子的区别是,我在外面,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自由世界里;然而,我比他可悲。因为,我在外面,可以看到家园集中营里的人们看不到的悲哀。我比他更惨,因为我活在二十一世纪,技术进步到,拿起电话可以和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立即通话、视频;然而,我却不知道家园失去联系已经几年的母亲、妹妹们是否活着。

我比电影里那个叫卖的小孩更不幸,每天看着成千上万的维吾尔小孩在集中营里含泪求助视频;每天看着成千上万维吾尔男女老少被驱离家园送进集中营工厂;每天看着、读着成千上万维吾尔男女老少寻找亲人的呼吁,却无能为力,活在精神折磨的煎熬中!

我唯一能做的,是像《钢琴家》里那个叫卖小孩,像钢琴家本人,继续向造物主祈祷,继续艰难的活着,继续呼吁。

但电影里的人,至少还可以全家一起分享最后一粒糖;但我们维吾尔人,却一切都在黑暗中,像是在深渊中的坠落者。在未落之前,一切都是恐怖。喊,喊不出来;伸手,却抓不住任何东西,也看不到援手。

直到去年,海外维吾尔人,大家还能经常聚在一起,无论是聚在一起祈祷礼拜,还是游行示威,或是开会、丧葬嫁娶,大家至少可以相聚一堂,相互安慰、鼓励,拍拍肩膀表达支持。今年,却因中国政府对病毒的隐瞒撒谎,使病毒蔓延世界:聚会,不仅是对我们维吾尔人,而且对全世界都成了致命的威胁!

在这种被迫的隔离中,我们维吾尔人和世界各地穆斯林一起,迎来了神圣的斋月。每天在黎明前的暗夜,有时是在噩梦惊醒的半夜,拭干眼中的泪水,孤独地起床封斋祈祷;每天日落时刻,又拖着疲惫的身心,在思念亲人、回忆过去的孤独中,开斋祈祷。

过去,我们开斋时,亲人在那头封斋;我们封斋时,亲人在那头开斋。偶尔拿起电话视频互致问候,彼此看着瘦了、胖了的,倾诉思念之情,相互安慰鼓励。即便回不去家园,不能相互拥抱抚慰受伤的心灵,互拭眼中心酸的泪水,但至少通过现代科技,用电话把那遥远的距离拉近。现在,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过去,都成了令人痛苦的回忆。我们,又被厄运拉回了那“家书抵万金”的原始蛮荒时代。

没有了亲人相互的安慰,也没有了相互拍拍肩膀朋友表达关怀的聚会,维吾尔人在这个动荡纷扰,因病毒而人人自危的世界,成了人类的孤儿,成了无良商人挣钱的工具,成了独裁者煽动下民族主义者的国家敌人。

周六即将到来的开斋节,本是一个亲人团聚,全家齐聚一堂,欢庆成功完成信仰义务——一个月封斋功课的喜乐之日,亲朋好友走访祝贺之日。

但海外维吾尔人,几乎每家都有人失踪。我在寻找我的母亲、三个妹妹;妻子在寻找他的兄弟姐妹;还有更多的维吾尔人,有的在找母亲,如弗洛里达的Ziba、波士顿的Yultuz女士、土耳其的Jawlan;有的在找父亲,如纽约的Alfred、波士顿的Samire、华盛顿特区的Behram等 ;有的在找妻子,如澳大利亚的Sadam、Almas等;有的在找丈夫,如土耳其的Ayshemgul等;有的在找儿女,如在土耳其的维吾尔诗人Abdurehim等;有的在找兄弟姐妹,如波士顿的Reyhan、Yultuz 、土耳其的Nurmemet等。

海外有家的维吾尔人,周末开斋节的早上至少一家人在一起,可以相互抚慰。但那些因父母失踪而被迫放弃了学业,每天在各类媒体上奔走呼吁的孩子们;以及那些失去丈夫或妻子,失去儿女、或父母,身单影只,在异国他乡苦苦挣扎、煎熬中的维吾尔男女老少,他们只能在租住的房屋里孤独的祈祷,自我拍拍肩膀,吟诵维吾尔版的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。

昨天,妻子问我,是否要准备一点馓子等开斋节节庆食物?我犹豫了一下,告诉妻子:“这个开斋节,尽管是周末,而且还是长周末,但肯定不会有人来拜访了。但我们不能消沉,还是要准备!我们不能只是活着,还要活出维吾尔人的传统和坚强;不仅要准备节日的食品,还要给孩子、自己买一些节日新衣服。周末开斋节,我们全家一起礼拜,一起穿上新衣服,一起互致节日快乐!”

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。异乡为异客,但每时每刻被迫牵肠挂肚家乡亲人的死活安危,而不仅仅是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;思亲,但却不能像世界上大多数的异乡为异客者一样,能向亲人致以节日的问候;甚至是战乱中的叙利亚人、巴勒斯坦人还能打个电话向亲人致问候;而我们维吾尔人,却不能给一个处在向世界推销5G通讯技术的“崛起大国”统治下的亲人打电话问候,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!

但无论亲人有没有消息,节日还是要过,就像亲人就在我们身边一样,高高兴兴地过开斋节;要像那个《钢琴家》电影里的小孩子一样,抱着一线希望活着;像一个有信仰、守传统的维吾尔人一样,坚强地活着。活到集中营的高墙铁丝网被推倒,衣衫褴褛、骨瘦如柴的亲人走出来和我们拥抱为止活着;活到独裁者走进坟墓,自由降临为止!
https://www.rfa.org/mandarin/pinglun/jujiaoweiwuer/ylxt-05202020160523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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